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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稿刚刚写了“原君”这一篇,丁云毅看完忍不住赞叹道:“好啊,好啊。‘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’,实乃‘为天下之大害’。臣之责任,乃‘为天下,非为君也;为万民,非为一姓也’。‘国家之法,乃一家之法,而非天下之法’……先生,这句句都指到了当今朝廷之弊害那!”

听到对方夸赞,黄宗羲便也把惊疑抛到一边:“设立君主的本来目的是为了使天下受其利、使天下释其害,产生君主,是要君主负担起抑私利、兴公利的责任。对于君主,他的义务是首要的,权力是从属于义务之后为履行其义务服务的。君主只是天下的公仆而已,古者以天下为主,君为客,凡君之毕世而经营者,为天下也。然而,后来的君主却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益出于我,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,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,并且更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,不敢自利,以我之大私,为天下之大公,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,传之子孙,受享无穷。君主之家天下原本就是缺乏其合法性的……”

这话当真是大逆不道了,从根本上否定了皇帝的存在,若要传到朝廷耳朵之中,只怕便是一个抄家灭族的死罪。

但丁云毅是什么样的人?却听得津津有味:“南雷先生所言甚是。要限制君主的权力,首先得明辨君臣之间的关系那。”

“先生我之知音也!”黄宗羲听了大喜过望:“天下人都以为皇帝是至高无上的,其实却是大错特错了。古时将天下看成是主,将君主看作是客,凡是君主一世所经营的,都是为了天下人。现在将君主看作主,将天下看作是客,凡是天下没有一地能够得到安宁的,正是在于为君主。因而当他未得到天下时,使天下的人民肝脑涂地,使天下的子女离散,以增多自己一个人的产业,对此并不感到悲惨,还说‘我本来就是为子孙创业呀’。当他已得到天下后,就敲诈剥夺天下人的骨髓,离散天下人的子女,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乐,把这视作理所当然,说‘这些都是我的产业的利息呀’。既然这样,作为天下最大的祸害,只是君主而已!当初假使没有君主,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东西,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。唉!难道设立君主的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吗?”

“对。”丁云毅也好像遇到了知音一般:“古时候天下的人都爱戴他们的君主,把他比作父亲,拟作青天,实在是不算过分。如今天下的人都怨恨他们的君主,将他看成仇敌一样,称他为独夫,本来就是他应该得到的结果。但小儒死守旧义,认为君臣间的关系存在于天地之间,难以逃脱,甚至像夏桀、殷纣那样残暴,竟还说商汤、周武王不应杀他们,而编造流传伯夷、叔齐的无从查考之事,把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死,看成与老鼠的死没有什么两样。难道天地这样大,却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,只偏爱君主的一人一姓吗?”

“我今天找到志趣相投的人了。”黄宗羲变得兴奋起来:“所以说周武王是圣人,孟子的话,是圣人的言论。后代那些想要凭着他像父亲一般、像老天一般的空名,禁止别人窥测君位的君主,都感到孟子的话对自己不利,直到废除孟子配祀孔子的地位,这难道不是来源于小儒吗?虽是这样,如果后代做君主的,果真能保住这产业,把它永远传下去,也不怪他将天下当作私有了。既然将它看作产业,旁人想得到产业的念头,有谁不像自己呢?于是用绳捆紧,用锁加固,但一个人的智慧和力量,并不能战胜天下要得到它的众多的人。远的不过几代,近的就在自身,他们血肉的崩溃,就应在子孙的身上了。

过去南朝宋顺帝愿以后世世代代都不要投生到帝王家中,而明毅宗对公主所讲的话,也说‘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!’这话真可痛惜啊!回想他们祖上创业之时,志在占据天下的雄心,哪有不垂头沮丧的呢?因此明白作君主的职责,那么唐尧、虞舜的时代,人人都能推让君位,许由、务光也并非超尘绝俗的人;不明了作君的职责,那么就连市井之间,人人都想得到君位,许由、务光因而绝迹于后世而听不到了。虽然君主的职分难以明了,但用片刻的荒淫享乐,不值得换取无穷的悲哀,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明白这一道理的。”

丁云毅听了频频点头。

这样在这个时代听起来惊世骇俗的理论,在丁云毅听来却正是在自己那个时代人人都所知道的道理。

黄宗羲叹息一声说道:

“为臣之道应当是为天下万民谋福利,而不是为君王一家办差。只要臣是以百姓的利害为出发点做事,纵使君主强迫也绝不当从命;君主若非为国为民而死,则臣也万万没有义务杀身成仁。相反,如果臣没有做到这些的话,就是与君主的奴婢没有区别了。为臣者应该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,君与臣同样都是为百姓谋利益的,他们的地位无疑当是平等的,不存在君为臣纲、君要臣死、臣不得不死这些上下尊卑。”

说到这里时候,声音一下便抬高了起来:

“天下万民都是所谓专制君王的私人财产,因而臣的职位是君王任命的,责任也是君王指定的,臣所管理的一切都是君主私人的,理所当然要处处听命于君主,那么道学家们一贯高挂在嘴边的‘君忧臣辱、君辱臣死’也就不奇怪了!”

第四百六十七章 请贤

说到这,声音一下抬高起来:

“天下万民都是专制君王的私产,因而臣的职位是君王任命的,责任也是君王指定的,臣所管理的一切都是君主私人的,理所当然要处处听命于君主,那么道学家们一贯高挂在嘴边的‘君忧臣辱、君辱臣死’也就不奇怪了,在这些种种束缚下的臣只能把大部分精力都耗在如何揣摩上意、如何升官发财上去了,不到天下纷乱得已快要危害到他们自身利益的时候,他们是不会甘愿为百姓做事的。”

丁云毅连声称是:“我听说南雷先生还建议恢复宰相制度?”

“是,我在许多场合都曾经说起过。”黄宗羲丝毫没有否认:“限制君权的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设置宰相。有明之无善政,自皇帝罢丞相始也。古者君之待臣,臣拜,君必答拜,彼此是平等的。秦汉以后废而不讲。然丞相进,天子御座,在舆为下,还多少保持着主客的关系。现在罢除了宰相,就再没有人能与天子匹敌了。这样,天子就更加高高在上,更加奴视臣僚,更加专断独行,为所欲为。其次,按照封法制度,天子传子,但天子之子不皆贤;在这种情况下,幸赖宰相传贤而不传子,足相补救。可是在罢除宰相之后,天子之子一不贤,更无与为贤者矣。这样,势必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无穷的灾难……”

他越说越是兴奋:“再次,废除宰相后设立的内阁大学士,其职责只是备顾问以及根据皇帝的意旨批答章奏,内阁没有僚属,没有力事机构,其事权很轻,根本不能与昔日的宰相相提并论,内阁既无实权,而天子又不能或不愿处理政事,于是就依靠一群凶残的宫奴来进行统治,这就出现了明代为害至深且巨的宦官专权。”

“那依先生之意该当如何?”丁云毅淡淡地道。

黄宗羲早已胸有成竹:“当设宰相一人,参加政事若干人,每日与其他大臣一起,在便殿与天子共同议政。章奏由天子批答,天子不能尽,则宰相批之,下六部施行。更不用呈之御前,转发阁中票拟;阁中又缴之御前而后下该衙门如故事往返,使大权自宫奴出也。此外,宰相设政事堂,下分若干房,分管天下庶务;凡事无不得达。设立宰相,是一种限制君权过分膨胀的有效措施。但它并不是责任内阁制。因为皇帝仍然大权在握,仍然是名符其实的国家首脑。”

这点丁云毅倒并不是太赞成的。

明朝的内阁制其实是非常先进的。虽然表面上废去宰相,君主独断专行更加厉害,实际上发展的结果却是,君主行使权力时在制度上受到的限制比过去更大,想要独断专行的困难更多了。

当然,在实际执行中这些制度总要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发生错误,这就不是制度本身的过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