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融这一喝酒赋诗,直玩到黄昏时分,方才归家,听门上禀报,丞相司直是勋来拜,就不禁蹙眉沉思。他心说是勋最近跟我越来越生疏——他终究是曹家人,想要避嫌,也在情理之中——为啥今天我刚气着了曹操,出去找人喝酒庆贺,他便找上门来了呢?跟白天在朝堂上气曹操的事儿有关没关?想来想去,不得要领,出于礼数,便遣人去是府上通报,说我回来啦,但是时间太晚了,咱们改天再约吧。
谁想到门客去了不久,直接把是勋就给领了过来,登堂入室。孔融赶紧迎出来,拉着是勋的手说:“夜矣,而宏辅急来,未知何事?”是勋抽出手来,朝孔融深深一揖:“勋之来意,孔公岂不知耶?”
孔融把脸一沉:“无乃为今日之事乎?宏辅欲劝吾退避曹公耶?”你是想让我对曹操让步吧?
是勋没想到这家伙倒挺开门见山,当下微微一愣,正打算拐弯抹角地相劝呢,就见孔融突然抬起双手来,把两耳一捂:“君子不闻恶声。宏辅且去,吾尚不愿与卿绝也。”你啥都别说了,免得伤感情——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!
是勋不禁瞠目结舌,心说你今天出门去喝了多少酒啊?你真是堂堂孔北海吗?你是琼瑶剧女主角穿越来的吧?眼瞧着孔融转过头去,不理自己,不禁怒上心头——我来是要救你的命啊,你倒把恩人当仇人,真正情商为负,不可理喻!干脆转身就走。
孔融这才把双手放下,长出了一口气。他这个人很情绪化,要是关系好呢,对方做什么都可以原谅,要是哪天关系不好了,能拐弯抹角地骂得你狗血淋头。好比对曹操,初入许都的时候,什么“梦想曹公归来”啊,什么“曹公忧国无私”啊,在孔融自己看来,那不是谄媚,而是真实的感恩之情流露;可等跟曹操翻了脸,他是不失任何一个机会地讥讽曹操啊,甚至把曹操气病了,还得意洋洋地出去喝酒欢庆。
再比方说对郗虑,两人很早就有交情,还时常相互吹捧,按照史书上说的——“州里比郡,知之最早。”“文举盛叹鸿豫名实相副,综达经学,出于郑玄,又明《司马法》,鸿豫亦称文举奇逸博闻。”可是因为拥曹还是反曹的问题,两人最终绝了交,孔融就对郗虑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的,见天儿挑对方的错。
当然啦,郗虑对孔融更过分,在原本的历史上,他直接向曹操进谗言,杀害了孔融,但那是出于政治需要,跟感情无关。
孔融曾经很器重是勋,即便如今分为两个阵营,是勋常年在外奔波,也没跟他起过当面冲突,所以还没有割袍断交。孔融心想就这么着吧,君子之交,淡淡如水,咱们继续做诗友,不涉政治。可你要是跟我谈政治,咱们非得翻脸不可,所以——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!
他以手掩耳,是勋忿怒而去。孔融心说是宏辅啊,总有一天你能够明了我的苦心——好了,可以关门回去睡了。才刚迈步,突然门上又来相报:“营陵士人是勋,求见故府君。”
第十二章、覆巢之下
是勋从前一世就对孔融不报什么好感,因为这家伙徒作大言,却无实才——当然啦,文艺才能是很高的,学问也不错,但他不适合当官,因为并无治理地方,或者统筹中枢的能力。倘若孔融只是简单地忠诚于汉室,从而跟曹操起了冲突,最终身死,倒也不失为一名烈士,问题你是怎么跟曹操斗的?有本事你明着来啊,有决心你跑去辅佐刘备啊,光阴阳怪气地跟旁边儿冷嘲热讽,真能伤到曹操一根汗毛吗?
难不成你真以为可以靠这张嘴把曹操给活活气死?
可是不管怎么说,孔融也是自己迈入仕途的第一块踏脚石,并且对自己一直不错,是勋不是个冷血动物,他乐于见到曹操踩孔融,但是不希望看到曹操杀孔融。况且,自己跟孔融的关系如此亲密,将来曹操真要杀孔融,自己该当如何应对?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,还是想办法救下孔融一命为好。
再加上这是曹操派下来的任务,他是宏辅脸皮再薄,也不可能孔融一捂耳朵,就干脆掉头走了,从此再不掺和此事。所以一时恼恨,等出了孔府的大门,夜风轻吹,头脑略微清醒一点,他立刻就想明白了,孔融是不想跟自己谈政治啊,也怪自己,为啥要挂着丞相司直的名头来拜呢?
于是赶紧转身,在府门关闭的前一秒钟,又硬生生挤了进去,关照门子,你再去通报一声,别提我的官职,只说“营陵士人是勋,求见故府君”可也。
门子满头雾水,可是也不敢挡是勋的驾,赶紧跑进去禀报。时候不大,孔融果然又迎了出来,跟刚才一样抓住是勋的手,口称:“夜矣,宏辅莫非自北海来?即可宿于宅下。”
是勋心说不用吧,我就是表明一个态度,你不必真跟我是营陵故人,多年不见,始自远方来投一般地说话吧?你真喝多啦?想演戏?好吧,那我就陪你演戏。于是抽出双手,深深一揖:“自别孔公久矣,思渴甚也,方夜来拜,公其宽宥。”其实他话说得也没错,此前出巡海州、徐州,确实很久都没见过孔融了。
孔融“哈哈”大笑,即将是勋让进内室,分宾主坐下。是勋本来想好的说辞,是先问问孔融为什么要触怒曹操,以此为发端,提醒孔融将罹杀身之祸,建议他南下避祸。可是刚才来了那么一出,这话就不好出口啦,他脑筋一转,开口问道:“闻孔公新得公子,故来相贺。”
孔融人近中年,始终只有一个女儿,嫁与泰山人羊衜,直到他四十多岁,发妻病故,续弦以后,才陆续又生下一儿一女——最后与孔融同时罹难,一个九岁,一个年仅七岁。不过这个时候,小女儿还没出生,光得了个儿子,年仅二岁。
听是勋提到自己的儿子,孔融不禁捻须而笑:“宏辅有心了。本以为终将无嗣矣,老来得子,颇慰渴怀。可要唤内人抱出与宏辅一观?”
是勋点点头,然后一开口便石破天惊:“既允赠于勋,自当先观。”
孔融大吃一惊:“谁言相赠于卿?”我好不容易生个儿子,谁说要送给你啦!
是勋长叹一声,答道:“孔公待勋恩厚,勋不能为公孙杵臼,只能为程婴也。孔公放心,勋必将公子养大成人。”